智者《摩诃止观》第七章论正修止观。于中以十法门观心:
一,观不可思议境。二,起慈悲心。三,巧安止观。四,破法遍。五,识通塞。六,修道品。七,对治助开。八,知次位。九,能安忍。十,无法爱。
观不可思议境中以一念心法为所观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然佛法太高,众生法太广,观心则易。何以故,心是惑本故也。是故「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阴,但观识阴。识阴者,心是也」。(《摩诃止观》卷第五,以下所引皆同)。此一念识心如何是不可思议?解云:
观心是不可思议境者,此境难说。先明思议境,令不思议境易显。思议法者,小乘亦说心生一切法,谓六道因果,三界轮环。若去凡欣圣,则弃下上出,灰身灭智,乃是有作四谛,盖思议法也。
〔十法界之十种因果法〕
大乘亦明心生一切法,谓十法界也。若观心是有,有善有恶。恶则三品,三途因果也。善则三品,修罗人天因果。观此六品无常生灭,能观之心亦念念不住,又能观所观悉是缘生,缘生即空,并是二乘因果法也。若观此空有,堕落二边,沉空滞有,而起大慈悲,入假化物,实无身,假作身,实无空,假说空,而化导之,即菩萨因果法也。观此法能度所度皆是中道实相之法,毕竟清净,谁善谁恶,谁有谁无,谁度谁不度,一切法悉如是,是佛因果法也。此之十法迤逦浅深,皆从心出,虽是大乘无量四谛所摄,犹是思议之境,非今止观所观也。
〔案:此就法类说十法界,界者种类义〕
不可思议境者:
如《华严》云:「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莫不从心造。」种种五阴者,如前十法界五阴也。「法界」者三义:十数是能依,法界是所依,能所合称,故言「十法界」。又,此十法各各因,各各果,不相混滥,故言「十法界」。。又,此十法一一当体皆是「法界」,故言「十法界」。
〔此就法性实相说法界,界者性义,因义〕云云。
〔案:此略辞,示应有详说〕
〔五阴,十八界,六入〕
十法界通称阴界入,其实不同。三途是有漏恶阴界入,三善是有漏善阴界入,二乘是无漏阴界入,菩萨是亦有漏亦无漏阴界入,佛是非有漏非无漏阴界入。《释论》
〔《大智度论》名曰《释论》〕云:「法无上者涅槃是」,即非有漏非无漏法也。《无量义经》云:「佛无诸大阴界入」者,无前九阴界入也。今言有者,有涅槃常住阴界入也。《大经》
〔《大涅槃经》〕云:「因灭无常色,获得常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常乐重沓,即积聚义。慈悲覆盖即阴义。
〔案:此言佛界亦有阴界入,简言之,亦有五阴〕以十种阴界不同故,故名五阴世间也。
〔《大智度论》〕
揽五阴通称众生,众生不同。揽三途阴,罪苦众生。揽人天阴,受乐众生。揽无漏阴,真圣众生。揽慈悲阴,大士众生。揽常住阴,尊极众生。《大论》云:「众生无上者佛是」。岂与凡下同?《大经》云:「歌罗逻时名字异,乃至老时名字异;芽时名字异,乃至果时名字亦异」。直约一期,十时差别。况十界众生宁得不异?故名众生世间也。
〔案:此漏掉饿鬼住处〕
十种所居通称国土世间者,地狱依赤铁住。畜生依地水空住。修罗依海畔海底住。人依地住。天依宫殿住。六度菩萨同人依地住。通教菩萨惑未尽同人天依住;断惑尽者依方便土住。别圆菩萨惑未尽者,同人天方便等住,断惑尽者,依实报土住。如来依常寂光土住。《仁王经》云:「三贤十圣住果报,唯佛一人居净土」。土土不同,故名国土世间也。。
〔下总释十如是,乃依十法界分类释十如是,略。《法华文句》亦有详释,可参考〕
此三十种世间悉从心造。
又,十种五阴,一一各具十法,谓「如是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本末究竟等」。。
〔案:此段文是正说一念三千为不可思议境〕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例如八相迁物,物在相前,物不被迁;相在物前,亦不被迁。前亦不可,后亦不可,只物论相迁,只相迁论物。今心亦如是。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所以称为不可思议境,意在于此云云。。
〔师〕
问:心起必托缘,为心具三千法?为缘具?为共具?为离具?若心具者,心起不用缘。若缘具者,缘具不关心。若共具者,未共各无?共时安有?若离具者,既离心离缘,那忽心具?四句尚不可得,云何具三千法耶?
答:《地人》云:一切解惑真妄依持法性,法性持真妄,真妄依法性也。《摄大乘》云:法性不为惑所染,不为真所净,故法性非依持,言依持者阿黎耶是也。无没无明盛持一切种子。若从地师
〔地论师〕,则心具一切法〔此心为法性心,即真如心〕。若从摄师
〔摄论师〕,则缘具一切法。此两师各据一边
〔此说两师是略说。地论师南道派慧光系主真如依持,北道派道宠系主赖耶依持,此近摄论师。此皆是分解地说,故智者以四句破之〕。若法性生一切法者,法性非心非缘,非心故而心生一切法者,非缘故亦应缘生一切法,何得独言法性是真妄依持耶?若言法性非依持,黎耶是依持,离法性外,别有黎耶依持,则不关法性。若法性不离黎耶,黎耶依持即是法性依持,何得独言黎耶是依持?又违《经》。《经》
〔《大涅槃经》〕言:「非内非外,亦非中间,亦不常自有」。又违龙树。龙树云:「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
〔《中论》〕。更就譬检,为当依心故有梦?依眠故有梦?眠法合心故有梦?离心离眠故有梦?若依心有梦者,不眠应有梦。若依眠有梦者,死人如眠应有梦。若眠心两合而有梦者,眠人那有不梦时?又眠心各有梦,合可有梦。各既无梦,合不应有。若离心离眠而有梦者,虚空离二,应常有梦。四句求梦尚不可得,云何于眠梦见一切事?心喻法性,梦喻黎耶。云何偏据法性黎耶生一切法?
〔下引《经》文明四悉檀,略〕
当知四句求心不可得,求三千法亦不可得。既横纵四句生三千法不可得者,应从一念心灭生三千法耶?心灭尚不能生一法,云何能生三千法耶?若从心亦灭亦不灭生三千法者,亦灭亦不灭其性相违,犹如水火,二俱不立,云何能生三千法耶?若谓心非灭非不灭生三千法者,非灭非不灭非能非所,云何能所生三千法耶?亦纵亦横求三千法不可得,非纵非横求三千法亦不可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故名不可思议境。《大经》云:「生生不可说,生不生不可说,不生生不可说,不生不生不可说」。即此义也。当知第一义中,一法不可得,况三千法?世谛中一心尚具无量法,况三千耶?如佛告德女:无明内有不?不也。外有不?不也。内外有不?不也。非内非外有不?不也。佛言:如是有。龙树云:不自不他,不共,不无因生。《大经》云:生生不可说,乃至不生不生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谓四悉檀因缘也。虽四句冥寂,慈悲怜悯于无名相中假名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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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亦只唯识系之思想有此偏执,因为他们俱是分解的说法,世亲实不能「内鉴泠然」,即华严宗之别教一乘亦未达至四句破立如天台宗所运用者之境,以彼亦是分解说故。这里就显出两个义理模式,一是分解的说法,经验的或超越的,一是诡谲的说法。从地论师,摄论师起,中间复有一《起信论》,下届奘传之唯识,以及根据《起信论》而开之华严宗,这一系都是采取分解底模式。天台宗不走此路。它是根据《中论》四句破立,再益之以「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以及「一念三千」,而「圆谈法性」,这是一真正可以表示圆教的独特模式,故其运用四句破立乃是在「圆谈法性」之性具系统下运用,乃是总透出之运用,亦即反而可以表示「性具」之运用,非如他宗之只借用之以表示依他无性也。〕
当知终日说,终日不说,终日不说,终日说,终日双遮,终日双照,即破即立,即立即破,经论皆尔。天亲龙树内鉴泠然,外适时宜,各权所据,而人师偏解,学者苟执,遂兴矢石,各保一边,大乖圣道也。
〔案:一念三千仍归于法性无住,无明无住。「无明法法性」句解见前〕
若得此意,俱不可说,俱可说。若随便宜者,应言无明法法性,生一切法,如眠法法心,则有一切梦事。心与缘合,则三种世间三千相性皆从心起。一性虽少而不无,无明虽多而不有。何者?指一为多,多非多。指多为一,一非少。故名此心为不思议境也。。
〔案:此语意言一切法趣心,不过只是一心,一切法趣色,不过只是一色。趣心趣色是渐,分别说故。「是趣不过」即表不定〕
若解一心一切心,一切心一心,非一非一切;一阴一切阴,一切阴一阴,非一非一切;一入一切入,一切入一入,非一非一切;一界一切界,一切界一界,非一非一切;一众生一切众生,一切众生一众生,非一非一切;一国土一切国土,一切国土一国土,非一非一切;一相一切相,一切相一相,非一非一切;乃至一究竟一切究竟,一切究竟一究竟,非一非一切,遍历一切,皆是不可思议境。若法性无明合,有一切法,阴界入等,即是俗谛。一切界入是一法界,即是真谛。非一非一切,即是中道第一义谛。如是遍历一切法,无非不思议三谛云云。
若一法一切法,即是「因缘所生法」,是为假名假观也。若一切法即一法,「我说即是空」,空观也。若非一非一切者,即是中道观。一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一假一切假,无空中而不假,总假观也。一中一切中,无空假而不中,总中观也。即《中论》所说不可思议一心三观。历一切法亦如是。若因缘所生一切法者,即方便随情道种权智。若一切法一法,「我说即是空」,即随智一切智。若非一非一切,「亦名中道义」者,即非权非实一切种智。例上,一权一切权,一实一切实,一切非权非实。遍历一切是不思议三智也。
若随情,即随他意语。若随智,即随自意语。若非权非实,即非自非他意语。遍历一切法,无非渐、顿、不定、不思议教门也。
若解顿,即解心。心尚不可得,云何当有趣非趣?若解渐,即解一切法趣心。若解不定,即解「是趣不过」。。此等名异义同。轨则行人,呼为三法。所照为三谛,所发为三观,观成为三智,教他呼为三语,归宗呼为三趣。得斯意,类一切,皆成法门。种种味,勿嫌烦云云。
〔案:即以上如意珠,三毒惑心,及眠梦三喻〕
如如意珠,天上胜宝,状如芥粟,有大功能。净妙五欲,七宝琳琅。非内畜,非外入。不谋前后,不择多少,不作粗妙。称意丰俭,降雨穰穰,不添不尽。盖是色法尚能如此,况心神灵妙,宁不具一切法耶?
又,三毒惑心,一念心起,尚复身边利钝八十八使,乃至八万四千烦恼。若言先有,那忽待缘?若言本无,缘对即应。不有不无:定有即邪,定无即妄。当知有而不有,不有而有。惑心尚尔,况不思议一心耶?
又如眠梦见百千万事。豁寤无一,况复百千?未眠,不梦不觉,不多不一。眠力故谓多,觉力故谓少。庄周梦为蝴蝶,翱翔百年。寤知非蝶,亦非积岁。无明法法性,一心一切心,如彼昏眠。达无明即法性,一切心一心,如彼醒寤云云。
又,行安乐行人,一眠梦,初发心乃至作佛,坐道场,转法轮,度众生,入涅槃:豁寤只是一梦事!若信三喻,则信一心非口所宣,非情所测。此不思议境何法不收?此境发智,何智不发?依此境发誓,乃至「无法爱」,何誓不具,何行不满足耶?说时,如上次第。行时,一心中具一切心云云。
案:《摩诃止观》全部纲格具于此「不思议境」一段文中,故详录之。于不可说中方便说为「一念三千」,此即「若随便宜者,应言无明法法性,生一切法」,亦即「从无明无住本立一切法」。以上所录之全文不过阐明此一语。此语所示即以一念心为不可思议境。「无明法法性,一心一切心」,此即是迷。「达无明即法性,一切心一心」,此即是悟。是以此一念心即无明识心,亦称烦恼心,亦称刹那心。后来知礼时山外诸家以「真心」释之,或以圭峰宗密之「一念灵知」释之,此显然非是,故知礼严斥之。「达无明即法性,一切心一心」,此一心即法性心,此方是真心。达者了达,通达,即止观工夫之所在。于此不思议境,通过止观工夫,则不思议三谛,三观,三智,俱于焉成立。故上录文最后结云:「此不思议境何法不收?此境发智,何智不发?依此境发誓〔四弘誓〕,乃至『无法爱』〔十门观心之最后一门〕,何誓不具,何行不满足耶?了达后,即是「从法性无住本立一切法」。此时,一念心即是智心。心有染净迷悟,而三千法门不动丝毫。故一念三千,此是念具,而同时亦可说一智三千,此是智具:此即是染净不二,智念不二。「法性即无明」是染,「无明即法性」是净。「无明非止非不止,而唤无明为不止」。「无明非观非不观,而唤无明为不观」。「法性非止非不止,而唤法性为止」。「法性非观非不观,而唤法性为观」。迷则法性当体即无明,悟则无明当体即法性。而法性为止为观,「法性寂然外止,寂而常照名观」,是则法性即如即智,智如不二始为法性。必如此,始能「法性无住立一切法」。若如唯识宗只以法性为空如之理,则不得言「法性无住立一切法」,以智如为二故也。贤首名曰「凝然真如」。但华严宗即使真如理与真心打成一片,而言真常心,亦是「性起」而非「性具」,故仍不至「法性无住立一切法」。「智如不二」为法性矣,而必须在「法性即无明,无明即法性」之同体依而复即上,始能言「无明无住立一切法,法性无住一切法」。(详解见前,须谛认)。一念三千即一智三千。是之谓性具。若只就「一念三千」说性具,而透不出法性,则「性」字是虚说,非「性具」之实义,终穷义。必须一念三千即一智三千,法性透出,「性具」方是实义,即三千世间皆是性德,皆是智如不二之法性(实相般若)之所具。此是由「一念三千」当体诡谲地透示出者。但是于初立观境,则必须以一念识心为不思议境。而其立此不思议境实以「无住本」为背景也。人多忽之,故于「性具」乃至「性恶」终无谛解。后来荆溪与知礼惟就此予以精简,其解不误也。惟当时多就断九不断九说,法性无住,无明无住,无住本立一切法,虽散见而未集中凸出。今时时代辽远,人多疏隔,故吾特凸显此义以为「一念三千」之义理根据,如是性具,性恶,乃有谛解。山外诸家所以混杂着华严宗之思路说,亦正因于此不透,故以华严宗之思路说为顺也。然而殊不知此正乖反其本宗。华严宗与天台宗之差别,若集中地说,亦甚简单,此可以一字判,即一是「性起」,一是「性具」,只起具一字之差耳。人若只就此思之,甚不易分别。然而其背后的义理模式却甚不同。人若知此,则其差别甚大而甚显。一是分解的,一是诡谲的。华严宗之所以达至与天台宗只一字之差,乃是从地论师,摄论师,《起信论》,以及奘传之唯识,这一大系之长期发展而至者。这一大系之思路悉是分解的。天台宗从不走此路。然则从此看,其不同不甚显然而彰著乎?一起一具,其所牵连之不同固甚多也。此亦犹儒家朱子与陆王之差别亦只在一字(心即理,心不即理),然而其背后对于本体与工夫之讲法俱不同,从此看,其不同不甚显然而彰著乎?然而穿不透者,固难与知也。然则山外诸家之所以搅混亦无足怪矣。
于此不思议境,先知智如不二(此就法性自身说),次知染净不二,智念不二,(此就迷悟或法性无明之升沉说),则荆溪之「十不二门」自然成立,一起皆是此不思议境之辗转引申,此所谓「何法不收」也。以下试引《十不二门》之语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