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会友,上次我们讲过怀悌海之学属于批评的一面,与属于基础概念的一面,现在再接着讲「问题性的入路」一面。即看他此一学问系统遵循一个什么途径,从那些问题进入。凡学问必有所对而发,然后始能成系统。前次所讲「事」与「物相」等概念,在怀氏系统中,尚不表示问题性的入路,乃只是直觉地独断地指出,凡问题性的入路皆是批判性的(此与康德之批判不太同)、思辨性的,怀氏学中这个问题性的入路即因果律问题。从休谟以后,因果律即成了问题,康德之学即对付休谟此问题而欲救住因果律,怀悌海亦为对付此问题而提出其「知觉两式」(two modes of perception)之讲法,是即:一、直接呈现式;二、因果实效式(或译因果效应式)。
照怀悌海之观察,自休谟以来,对知觉问题都采取直接呈现式,依休谟,吾人认识外界不能离开感觉,有感觉印象然后有观念。印象不过五种(即依五感官而来),而印象与观念则是孤离的、零碎的,我闻一声音,即此特殊之声音,我看见一颜色,即此特殊之颜色,有此印象,即有此感觉,即有一个单纯之观念。凡感觉现象皆是孤离的,每一孤离的零碎的现象,即是一个直接呈现。故此一现象与彼一现象的来龙去脉之联系找不出来,因为人无一感觉器官能感觉此联系,此即所称「感官知觉之直接呈现底模式」。一般的联系既找不出,当然更不能讲因果联系,我们对因果联系根本无印象无感觉,故亦无此观念。就此直接呈现式即无法讲联系(连结),这里既无一个关于联系的「所与」(given),则因果观念从何而来?照休谟讲即纯粹是「主观联想」。因果性因果关系纯是我们主观的创造,无外界之「所与」与之相合。然主观何以能联想?他以为是靠习惯。我们常见某一现象出现,后面另一现象跟着亦出现(如先看见电闪,接着即闻雷声)。一次如此,二次如此,久而久之,我们只要一见甲现象出现,便立即联想到乙现象,遂视甲为乙之因,乙为甲之果,此完全靠主观习惯,并无客观性,故休谟说:科学家相信因果律,亦如相信上帝。并不能证明。这就是感觉主义的说法。怀悌海称此直接呈现式的知觉为「感觉主义的原则」,而此种感觉主义的原则必归为主观主义。
唯主观主义有二个方式(即二个形态),一是休谟所代表的,一是康德所代表的。休谟是经验主义的主观主义,或称心理的主观主义。从主观方面说,他把因果性因果关系弄成只是一个心理的灵幻(幻象),无客观实在性;从客观方面说,他即无法说明科学知识底基础。科学知识靠归纳,归纳靠因果律。否定因果律,科学遂失去了根据,而成为沙滩上之建筑。故休谟成为怀疑论者。然休谟之讲法虽不妥,然甚锋利,能耸动人,当年康德读休谟书乃觉自己从独断的理性主义之迷梦中警醒。但康德之视感官知觉仍只是直接呈现式,故进而仍为主观主义,但其主观主义是由感觉而进至认知主体,而以自然世界皆从内在的认知主体而构成。故康德的主观主义对休谟经验主义的主观主义与心理的主观主义而言,乃是理性主义的主观主义,或称论理的(逻辑的)主观主义。(此处说主观,不同于平常所说之主观。平常人所说的主观皆心理的主观。)逻辑的主观是客观的,理性与逻辑合在一起,即成超越的先验的主观主义。康德认为感觉上不能对因果性有一「所与」,而科学知识又不能离开因果律,那么科学知识之根据何在呢?依康德,我们可以先把因果性因果关系看成是科学知识的基本条件基本原则(范畴)。即我们不从感觉经验去把握它,而先当然地如此说,本质地如此说。进一步再问如何发现此范畴,即范畴的出生地(根源)何在?依此康德讲出了十二范畴以控制自然界?照康德讲,认知的主体(此与知性、理解、超越的统觉同义),即自然世界之立法者,也就是认知主体在自然面前颁布法律,此法即十二范畴,此范畴即自然世界所服从之理。而此自然世界所服从之理,即从认知之心发出,故在这里也可说「心即理」(唯阳明之心是道德的心,康德的心是认识的心),故说他是理性主义的主观主义。
怀悌海既不赞成休谟,也不赞成康德,他认为从主观方面说感觉知觉的生起,与从客观方面说感觉对象知觉对象之生起,通在因果的效应中,月亮之所以成其为月亮,是靠烘托,所谓「烘云托月」是。月之所以特别显著,一是靠背景,一是靠白光。而颜色之呈现即在条件中出现,它为我目所视,我知其为颜色,我之目即为一条件,故从生理器官如何把握声音颜色,与从声音颜色如何生起看,其间确有因果性。因果实效即从直接知觉中讲入,怀悌海之路大体想从知觉本身把因果效应引起来,因果性在我们的知觉关系中有其直觉的确定性(无逻辑的必然性与理性的必然性。)如人吃砒礵可以致死,此即是因果关系,它不同于孤离的现象,不是散沙,而有物理学上动力的过程在其中。在此它不必接受逻辑思辨的批判,其讲法是描述的,我那部《认识心之批判》,理路是康德的,但讲因果律则吸受怀悌海之意从知觉讲入。我之讲法有一理路,是逻辑思辨的。怀氏则把握事实而讲入,其讲因果实效式即是将有机的自然宇宙之结构与发展解剖出来。故张东荪先生称其学为通关哲学(此较译为有机哲学为好)。其通关即在因果效应处,将因果效应以知觉上讲出即是客观的。故说康德是从主观到客观,而怀悌海自己则从客观到主观。我们从此了解进去可以通康德。从怀氏之泛客观主义进而看康德之主观主义,即觉得康德「自然世界皆从认知主体构出」之说实太强,即其认识心之担负太重,故其《纯理批判》必须重写,始能恰当其分。但怀悌海之讲法,却又不能建立主体,是即未能真进到理法界。大体英美人总将心与物平看,它与佛家《成唯识论》将心法与色法平看相彷佛。而儒家与德哲则非平看,故能见主体。
我们介绍了黑格尔、存在主义、怀悌海之后,康德当该还要讲一讲。经过了这些关节,才能在学问上撑开间架,站得住,回头看中国学问才能真知其充实通透。故上次我们说儒家学问之成为人间之支柱、真理的归宿,乃是与各种大系统比出来的。故能长立于天壤间。在此我们也可了解文化学术的庄严性及其严肃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