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十五次聚会。今天本想讲点原料,帮助大家了解,看看古人的讲法,总是有一条理路,我所找的黄宗羲论王阳明、王龙溪、和泰州学派各一段,再加上陈白沙一段,共有四段,这里面都有确定的观念,看了原文,自会知道,现在这四段还没印好,且先大体的讲一讲。
㈡黄宗羲论王阳明学问的成长,可分几个阶段:(Ⅰ)学成前——⑴学词章;⑵学佛老;⑶归宗于儒。(Ⅱ)学成后——⑴主静 从静的工夫上入手,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去混杂,求镇定。有些人在静坐中入魔或起光景(静坐时细微一点就起光景,此为相当高的境界中之魔),学道过程中有「玩弄光景,簸弄精神,气魄承当」三句话,此三句话,都是学道的毛病。静坐即是澄清一下子,将清明的东西浮上来,清明是就心说。静坐即观心,观清明之心。唯在观心中,则以心为对象,其实心不能做对象。心乃永远为主体而落实,若将其推出去作为客体,则所观之明觉之心,乃心之影子,故为「光景」。这非拆穿不可。心只能做主体,不能做客体。拆穿光景之法,即在践「仁」。但「仁」亦不能作客体,否则又成光景。仁必须表现,仁即主体的心。若将心推出去为客体,则心此时以自己观自己,自身起一主客的分裂,而其自己之动用表现,则只为一「智及」,其所及之对象,即其自己之推出去而为客体,故此客体为影子为光景。必须摄「智」归于「仁」,「光景」才能拆穿。「仁」才能表现,始可落实。
⑵「致良知」 王阳明于五十岁在江西时,始正式提出「致良知」。他讲「致良知」、「知行合一」即在折穿光景。
⑶「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他的一切,整个儿是本心呈露,更无假借凑泊。盖已至纯熟化境。黄宗羲于述完阳明之经过而总论之曰:「儒释界限只一理字。〔……〕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可见黄氏已很中肯地见出阳明讲良知之要点。天理二字,绝不能忘掉。可是后来王龙溪等专讲知觉灵明一面,而忽其理之一面(阳明总讲良知之天理),故出毛病。黄宗羲批评王龙溪说:「任一点虚灵明觉之气,纵横自在,头头明显,不离着于一处,几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堑也哉?」所谓虚灵知觉之气,乃指心气(生动、活泼),非指物气(呆滞、混浊),所谓「不离着于一处」,即不离一处,也不着一处,无时间相,无空间相,动静合一,此种玄谈,以龙溪为最擅长。所谓「佛氏之坑堑」,是说佛氏之「心」无「理」,只承认「心」是「虚灵明觉」。此为儒、佛最大之别。阳明以下,余如泰州学派等,都是佛、儒混杂,带有侠气,与佛教禅宗最为接近。颜山农等都有「赤手搏龙蛇」的本事,任何樊篱都不能约束之,所以成「狂」。此由王艮所开之风气所使然。泰州讲学,以「自然」、「快乐」、「活泼」为主。这三者本是由工夫提鍊而来,是一步再度和谐的最高境界。倘非如此,则与「情识」混杂,所谓「自然」仅为自然生命之自然;所谓「快乐」,只是物欲满足;所谓「活泼」,乃是恬不知耻。这全由「情识」鼓荡,并非真正的自然、快乐、活泼。佛教要人将「识」转而成「智」,即在消除这种毛病,否则所有的快乐活泼,都不过是寻找刺激,交引日下而已。阳明所说的「良知」,必须经过一番大翻腾才算,必须和情识分开,否则不是良知。自从泰州学派下来,即发生情识上的纠缠,这一点如不纠正过来,则快乐活泼,却成猖狂。顺着猖狂发展的结果,则有怪物李卓吾出现,他批评孔孟、骂圣人(他的著作后来都销毁了),这是一种氾滥。所以后来有人骂王学,即因为出了这种毛病的缘故。其实泰州学派所讲的这种自然、洒脱、活泼,二程颇称赞之,但亦有微词,认其不免于玩。(玩物丧志、玩世不恭、玩人丧德,一有玩总不好。)再周濂溪亦有此种境界,很自然、很和气、很恬淡,颇有山林气,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故易吸引人。
更向上追溯,则有曾点,所谓「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一条流,当该从曾点说起。理学家讲学,可做狂狷,顽固保守,表示硬性则可,但不可做名士。文学家苏东坡,以文人而参禅(名士禅),即是名士派,表示软性,他是情识中人,程伊川最不喜欢他。而他也总认为道学为伪学(伪如荀子所讲之伪),去伪须从真,须顺自然,所以他最反对程伊川,总是要打破「敬」字,顺乎自然,自然落在情识中,则为「直情径行」,但这并非天理流行,故率真不能夹杂。例如《水浒传》中的李逵、鲁智深等,即是情识中之率真,他们能冲破一切。这表面上看来与道之境界很相似,可是实际上并非真的道之境界。朱子在临终时说:「一生艰苦。」又说:「天地生万物,圣人应万事,直而已矣。」但此直与李逵等之「直」,实相去悬殊。故泰州学派以下的自然、快乐、活泼,结果却变为狂禅。我们现在对付共产党,不能庸俗。庸俗则不能反共,如想翻上去,必须大彻大悟,要从庸俗中解放出来、超拔出来,这须把「天理」二字抓住,成为理性的理想主义才行。尼采、叔本华等和现在的共产党,如从其生活情调上说,不从其主张理论上说,皆可说是浪漫性的理想主义。在中国过去,如泰州这派,亦可说是浪漫的理想主义。现在这时代本很紧张,但大家却闷在这里。究其所以如此,即因无理想。这最可悲。整个儿的知识分子,一切唯现实西方是视,同样的是腐败!现在的人变成没有一点感觉,客观问题摆在面前,所负的使命也很清楚,但是理想却出不来,可见大家今日的头脑已不行了。如有理想出来,即可成大事功!我在以前一次聚会中已经讲过,有了客观问题、时代使命、客观理想,才能成事功。以上所讲的自然、快乐、活泼这一层,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大家看书务须当心,仔细辨认,不可走错。
㈢现在再将「簸弄精神」、「气魄承当」和「玩弄光景」三词解释一下:
⑴簸弄精神
阳明学道,能先知,俟后即指出这是「簸弄精神」。先知是从心的灵明出,簸弄精神,即是高级的耍聪明,即是出小花样。所谓聪明,乃在解决问题,克服困难,研究学理,要有表现,不在耍弄。有些文章看来很滑稽,很巧妙,但不是大文章,只不过是些浮华。一切要从真性情真生命中发出,即无耍。
⑵气魄承当
气魄承当与义理承当不同。义理承当有:(Ⅰ)当仁:以道自任,当仁不让;(Ⅱ)当事:「贞固足以干事」。例如程、朱、陆、王,皆是义理承当。李见罗,即属气魄承当,他虽然到处学「阳明」,可是一切却和阳明差得很远。又诸葛亮、曾国藩,亦皆义理承当。他们步步踏实,他们无浮夸之气、无客气。如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等,当其走运时,确可挥扩得开,可是一到倒运时,则成大糊涂。所以过去要做大事的人,总要听听这些道理,现在的人,只求知识,附庸风雅。我们必须使一切落实,既不逃避,亦不侥倖,即是「以贞胜」。贞之后有理,即该不该。后面总有理为根据。世间真正的天才很难得,假使没有真才,则须靠学问磨练,对出处进退,总须衡量,衡量即是审明事理,不是狡猾,否则只是气魄承当,不是义理承当。
⑶玩弄光景
前面已经讲过,兹不再赘。
仁厚谨按:
此处与上一讲论及王门末流之弊,乃先生四十余岁之见解。迨《心体与性体》、《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书出之后,其判断已有所调整。祈读者留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