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今天是第六次聚会,上次所讲的西方文化是经过感觉与思想的对立,顺着逻辑定义之路前进的智的系统。他们把「智」与「意」总看成对立,始终讲不好。大家如有问题,可提出来讨论,没有问题,我再继续讲一点意思补充上次的不足。
㈡西方文化里,不但把「智」与「意」看成对立,而且把「生命」与「理性」也看成对立。(生命 – life,理性 – reason)。他们认为生命是非理性的概念,所谓理想、正义、公道、是非,都属理性方面。生命里则没有什么理想、正义、公道与是非。二者是对立的,希腊时期的哲学家讲理性的,就完全把理性看做与生命对立,同时,注意生命的就想冲破理性。生命有从形上方面讲,有从形下方面讲。从形上方面讲,喜欢讲变,冲破一切的变,冲破矛盾的变。海拉克里图士这位哭泣的哲学家即其代表。这是注意生命一面的一个象征。同时重理性的,则讲不变。此或为巴门里第士的形态,或为柏拉图形态,然皆轻忽了生命的真实性。柏拉图的理型是纯智的,他讲的灵魂亦是纯智的,但生命不这样干净,这是一个对立。至于从形下方面讲生命的,在希腊哲学里,从感觉经验说明知识是其一变形。普洛塔哥拉士(辩士)说知觉即知识,人为万物的尺度,就完全是零碎经验的主观主义、虚无主义。而柏拉图则在知识上就重视理性。此虽是说知识,然亦是生命与理性对立的一个形态。如生命只是生命,看不出它的意义来,理性便只是外在的理性,理智的理性。如是,这些对立是免不了的。至圣多玛讲神学,亦以外在的理性讲。但是耶稣成宗教,则是代表生命的,但是这个生命,神学家不能了解。以外在理性建立的神学,是不能接契生命的。这是以外在的理性束缚生命。二者仍是对立,并不能得到调和。西方对生命了解不够,对理性亦了解不够,对耶稣、马丁路德所表现之生命了解不够,对康德所讲之理性亦了解不够。其理性乃是逻辑的数学的理性。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在十八世纪出现了启蒙运动中的「开明理智主义」。后来又转为「浅薄的理智主义」。把一切平铺,看成没有价值,没有等差,平庸凡俗,窒死一切,于是生命的反动,即「浪漫的理性主义」,而又鄙弃了理性。理性是外在的,则生命即是原始的冲动与混沌。这是生命与理性都是偏的,都没有讲好的结果。凡是生命力强的人,如尼采,即不受理智主义的理性所束缚,因为此种理性与生命根本无关。近代有康德与黑格尔之理性,即有叔本华之盲目的意志(blind will)。这也是代表生命的。接着下来就是尼采。十九、二十世纪生物学很有进步。如达尔文等,同时即有柏格森讲创化论。从生物学的生命上讲哲学。其实仍是把生命与理性讲成对立。文学家讲生命是当行。但他们只是歌颂赞叹生命,并不能当学问讲,他们心目中的生命就是哲学上与理性对立的生命,哲学上与理性对立的生命,究竟也没有成为真实学问的对象。所以在哲学里,注意生命的哲学家不是正宗,他们常被认为反派或野狐禅。他们所讲的道理不能算是正统的,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学问。亦犹文学家歌颂生命不能算是学问。这其中的意味与对立,近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了解,他们接上了西方的这一面。三、四十年来,稍微能接近一点西方哲学的,得了一点意味的,便很不喜欢讲生命、价值、意志这类的概念。他们以为这都是情感的、冲动的,不是学问的对象,他们心目中的理性和西方传统所表现的一样,是外在的理智的理性,他们心目中的生命,也是与西方传统所表现的一样,是原始的冲动与混沌。生命成了无理以润之的东西。它或者只是诗人文人口中的生命,或者只是一片荒芜,不是学问贯注到的地方。
近时中国人忘掉自己的文化传统,完全不知我们的前圣往贤,都是在生命上讲学问,他们是首先把握生命。但是他们的把握,一方固不是诗人文人口中的赞叹,一方也不是西方人所表现的生命只是生命,与理性为对立。他们首先把握生命,同时也首先把握理性。但是他们的理性,一方固不是外在的纯智的理性,一方也不是与生命为对立。这种用心,与这里面的观念,近时知识分子大概全无所知,全忘记了。所以我们的生命理性都是向西方人那种破裂对立的方式走。把数千年来古人所给我们讲的和谐调护生命之学,因而所给我们的「和谐的生命」,全部遗忘而毁弃了。然而西方人那种对立的境界实在低得很。
生命究竟是真实的,不能归化的一个基素。人间的一切,是人的生命的表现。历史是人创造的,也是生命的表现。若生命只是诗人文人口中的歌颂,或只是一片荒芜,不是学问所贯注到的,或如西方那样,凡讲生命的都是野狐禅,不是真正的学问,则人间的一切与历史,都无法得其说明,亦无由讲出一个是非善恶,以指挥并评判人间的活动与历史。所以对生命与理性的积极认识,是学问上顶重要的一个关键。司马迁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若是人生与理性是西方学问所表现的那个样子,这两句话完全无意义,历史无从讲起。希望大家在此多用一番心思。今天只讲到这里,下次再从道德上讲意志。
1954年10月9日于台湾师范学院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