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各位会友,今天是人文友会第四次聚会,上次的记录,各人看看,如有问题,可提出讨论。
㈡今天有好些新会友,这很难得。兹就这点,我说一点意思。凡参加此一聚会的,在这短短两小时内,我希望大家一方凝聚心思,一方提撕心思。不在给予知识,而在开启生命,启发智慧,大家须准备一个很恬静的心境,不急不躁,以此使心思凝聚,平时的紧张、放肆、恐怖、纷歧,以及翻新奇、出花样,都是心思散乱的表现。现在到此,要将全体放下,感到很自然、极舒坦。如孔子所谓「君子坦荡荡」。这种凝聚,同时即是提撕。从凝聚里讲提撕,是内发的向上。孟子所谓 「油然而生,沛然莫之能御」。即指此种内发的向上而言。提撕和凝聚与矜持不同。提撕和凝聚是从精神上讲,矜持之念是从躯壳上讲。宋时程伊川的学生谢上蔡,于久别重见时,伊川问其有何进步,答谓只去一「矜」字,由此可见「矜」字颇不易去,共产党所谓小资产阶级习气,即指这种矜持而言。不过他们是从阶级上说,以前的人是从人品上说,圣贤豪杰都可以没有矜持,所以是第一等人。一般人总是免不了矜持,所以只是一般人。矜持,从好的方面说,是人格的防线,这是基于生物的生存本能的。从坏的方面说,是万病之源,从自己人品之开展完成上说,一个人的人格防线,不能落在矜持上。如能冲破这一层难关,则可以称为英雄豪杰,甚至成圣贤。所以矜持乃是人生的一大毛病。如果矜持一去,则跟随下来的一切毛病都可去掉。凡有矜持心者,必与人隔,自己孤,心田不得开朗,非常痛苦。普通开会,都是紧张、疲劳,我们到这里来要愉快、要舒畅,并且要能保持下去,常常如此才好。果能常常如此,则可有师友,论学问,须能保持开朗,互相交谈。一个共产党员,当其入党时,总有其最紧张严厉的一幕仪式。其作用即在使其新党员之生命客观化,即生命完全开朗,毫无隔阂。不过这种开朗,只是偏于政治上的,由外力压成的。真正的开朗,倒是孟子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流」,耶稣受洗时的「天门开,鸽子从天上飞下来」的那种境界。于此毫无矜持之气存在其间,而有智慧产生。所谓智慧,即是识大体,即是通达,时有心灵之光发出,智慧实即心灵之光的照射,并无内容。有智慧,乃可读书,乃可明理。一切高级之理,均可懂得。我们所讲的这些,不是知识,不能从科学上得来。倘若生命为矜持之气所蔽,而成一圈套,则不能上下与天地同流,即不能识得真理。如有实践行动的人,有担负的人,对此才了解。如为理智主义者,则必认此为迷信。所以诸位不要想在此得到知识,在此只要去掉矜持之气,并且要去掉圈套。孟子所谓「得其大者为大人,得其小者为小人」,此语宜善为体会。理学家李延平重涵养温润气象,规行矩步,宽袍大袖;佛家亦主行正路、走方步;古代儒家如孔、孟、荀都以水与玉来比德君子。宋儒所谓圣贤气象,即生活之「润」。「富润屋,德润身。」凡有润者,则有福。温润之象是含蓄的,如颜渊。孟子的生命,则是奋斗的,有锋芒。至于我个人,于工夫说不上,于温润更说不上,其生命也是奋斗的。凡属奋斗的,皆是破裂的。不过,我注重一点,即「开朗」,我在此有很多体验。我们这一时代是破裂的,所以个人的生命都是破裂的,凡奋斗皆破裂,因为生命上已先有对立。我们这一代人都受苦无福。但能保持开朗,事无不可对人言,已是一层工夫。在此有一困难,即自己开朗,而欲人也开朗,则又是一层工夫,此一层工夫更难。佛家有所谓四种阐提,即不可转的意思,此即是说释迦牟尼对某些人也是无办法,耶稣上十字架,即缘此故。孔子对此种人也是无办法。故在此只能说中道而立,能者从之。诸位既来成为师友,则师友亦为一伦,殊为难得。平时大家要不耻下问,并要不耻上问。凡是能谈的人,必是开朗的人。一个人的学问能不能进步,与其造诣之高下,均由此而见。平时大家都因矜持而不肯问人,生命陷于固蔽。我与唐君毅先生平时均最虚心,即是你们所写的东西,我都一字字的看,并且能够记住其内容。凡是反对人而乱骂人的人,都是不虚心,普通的人,对人家所写的东西都不看而乱骂。当年博斯年到德国念哲学,老师教他读康德哲学,他读了三遍,还是不懂,于是反过来骂康德。唐先生对反对他的或自己不了解的,他一定要了解一番,绝不乱反对。以后大家在朋友之间,要互相坦白,心思开朗,说句俗话,即是「做一个好汉」。大家必须都成为心思开朗的人才好。
讨 论:
㈠吴自甦问:在我们这个聚会里,实能有一种恬静舒坦的意味。我每次参与,虽未得到一定系统的知识,然总觉得愉快。其意义我也说不出,过后也就忘了,现在才略觉其意义。
先生曰:
这就是好消息,有此愉快之情,须能觉察其意义,此后虽可有间断,然不致全忘了,时时提撕、时时警策,便可从此了悟许多真理。
又 问:良知与天心有何不同?
先生曰:
良知即是天心,天心即是道心,即宇宙之心(cosmic mind),从人来讲,即是良知。从宇宙来讲,即是天心。至于人的良知,何以即是天地万物之本而成为宇宙的心,则我在上次答陈问梅问中已说个大概。我在那里说,欲了解其切实义,须有一番彻悟的苦工。此彻悟的苦工指什么说呢?大家听到我刚才所讲的「去矜持,生命开朗」,便知此工夫确有所指,亦确可作。陆象山说:「我于践履未能纯一,然才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此就是上下与天地同流,也就是「天门开,鸽子飞下来」。如果不明此义,那么你从刚才所说的共产党员之生命客观化处,便可明白其绝不虚幻。你能从工夫上了悟此义,则知良知为天地万物之本,完全由此而证实,亦完全以此为根据而说的。
㈡陈问梅问:先生所著之《致良知教》一书中谓「从良知即道心落下来成为认识的心」,是什么意思?
先生曰:
讲良知是向上走的。要求知识须将良知落下,即是使良知坎陷,作自觉的自我否定,变而为「识心」,即知性(understanding),使客体(object)与主体(subject)分开,然后知识才能成立。如果客体与主体统而不分,只向上走,则反可将生命逼死,而可转为非道德的。这一点在中国过去是一缺点,始终没有讲出来,现在要加以补充,我们须知文化不疏通,则一定出毛病。上下不通,则一定会出布尔雪维克一类的魔道。
又 问:西方之民主究竟何意?
先生曰:
民主一定要从政权的客观化方面去了解,不是单从治权方面去了解,我最近在《民主评论》五卷十四、十五两期有论〈政道与治道〉一文,可一看,在此文中,可明民主之大意。
㈢王美奂问:我国文化发展之路,是由德到智,西方则由智到德,二者似乎相反,对不对?又二者虽相反,但在发展过程中,其距离则愈趋愈近,所以中西文化于此可以会合,是不是?
先生曰:
可以说是相反,中西文化的会合是必然的趋势。不过,在我们所差的是智的开出,即是科学之知的表现。在西方所差的是德的启发,天心的呈露。这是我们所应负的时代使命。这里须有一番大疏通。不是说任他自然转移即可以会合的。
1954年9月25日于台湾师范学院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