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今天是人文友会第一次聚会。以后每两周一次,有一定期之聚会。每人须有一定研究工作,或读有关书籍,及做心得报告与讨论。我们这个会带有一种转移风气的使命。各位毕业后,总要在学术上有一种理路,获得一点成就,不能只是说空话喊口号。每人总要有一题目,作为研究对象,藉以凝聚自己之心志。如对思想有兴趣,可专心致志读一部书,或专门看几个人的,最好是一个个地看,如诸子方面之《荀子》、《老子》、《庄子》等,先写笔记,再逐渐写成有系统的文章。至于历史方面,可多读些解释历史的书,以及讨论文化问题的书。如黑格尔、斯宾格勒等之著作,实可仔细一读。在逻辑方面,也可以自修,训练自己之思想理路。我们这种分头研究,实在是将来分工合作的预备,先行着手,三年有小成,五年有大成,切忌散漫。我们做学问,既不可略观大意,亦不可不求甚解。做学问是在述作中期有贡献于学术文化,而不只是主观的受用。我总希望每一位将来在学术上有一地位,共同表现一基本态度与基本立场。要成一个基本态度基本立场,是不容易的。如胡适曾说冯友兰的哲学史,其观点比较正统,那么他自己的观点必是非正统的。真正讲来,立场没有很多的。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冯氏的正统,究竟达到什么程度也难说。胡氏的非正统,究竟为什么不对,我们也应当彻底了解。其实这些,只是时代流逝中不成熟的动态。我们只可于以观时风,而不可算立场。现在只共党可算是一立场——魔的立场。我们现在针对魔的立场,而彻底透出正统的立场,以结束三、四十年来流逝中那些不成熟的动态。
㈡我们发起这个人文友会,已谈过几次,今天在座的,有许多还未签名发起,我现在接着上面所说的基本立场,再进一步说一说:
我们这个友会,可以说是一种文化运动。我们这三、四十年来,总是向外向下,由浪漫的否定来表现正义与理想。不独青年为然,即一般知识分子皆然。此种浪漫性的否定,一定是虚无主义,共产党即由此而来。我们现在要转移过来而改为向内向上,从正面表现正义与理想,表现其热忱,或说是浪漫性。那么,中国才有办法,中国才可建立起来。聪明的人常说,你们不要讲孔子、讲中国文化。因为凡讲孔子讲中国文化的,都是腐败不干净的人,不能不有点忌讳。知识分子既趋新,不敢讲孔子与中国文化,那么孔祥熙、何键出来讲。因为讨厌这些人,所以,你讲我偏反对。这种把孔子、中国文化和他们合一的态度,实在是狠愎的反动。试想借这种狠愎的反动来表现正义与理想,能不流于虚无主义吗?这里并没有正义与理想,只有一种「愤」,所以是纯否定的。我与诸位聚会讲习,主要的用心,就是要扭转这种习气。我们由向内向上开启纯理想性,自然就接上了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也自然就了解了中国文化的生命与智慧。这里是基本原理基本立场的所在。这里有最根本的肯定。所以由向内向上从正面开启我们的理想性,才能有正义与理想的表现。孔子与中国文化不是外在的古董,乃是生命与智慧。只要你用真实生命和他相接,你便接上了智慧之路,我们这人文友会,还有一大愿望,即关心我们这一民族国家的立国之本。我们主张使儒家成为人文教,并主张于未来成立人文教会以护持国脉。我们的主要工作,即在「人文友会大纲」第三章的三统。至何时可以成为教会,现在只是愿望,并不能确定。
讨 论:
㈠司修武问:现在要将儒家学术与宗教连在一起,有很多难了解,应注意如何从儒家教义中启发出宗教意识来?
先生曰:
宗教意识,本是一种向上的自我超越的意识,亦即是超越的精神,我们不能以平面的庸俗的态度去了解,此种了解,即是理智主义。须知膜拜时之虔诚,即是超越的,即是在其精神上有一种开阔。从义理方面讲,在耶教有一上帝为崇拜之对象,我们的天道,是否可以有如上帝之无上权威成为祈祷的对象呢?须知我们这人文教与耶教不同,在耶教,通上帝,须通过耶稣,故基督教之上帝,成为宗教上之上帝,关键唯在耶稣之上十字架,其宗教之成立亦在此。亚里士多德之上帝,乃“pure thought”,通过耶稣后,则成为“pure spirit”,而使上帝人格化,故成为宗教。在中国,天道一定要通过孔子,故孔子为教主。但只能称为人文教,而与耶教不同。照儒教义理言,应天地并立,不独上达天德,还要下开地德。此点更加丰富。耶教仅能上达天德,不能下开地德。只能信上帝与耶稣。我们要祭天、祭祖,并祭圣贤。耶教只集中在耶稣一身,即只通过耶稣一项目,而中国则有三项目使天道成为宗教的。儒家以此三者,成为一个丰富的体系。下开地德,即在开出人文世界。祭祖与圣贤人格是人文中事,不是崇拜偶像。我们祭祖是将民族生命与宇宙生命合一,而祭圣贤,则表示民族生命与宇宙生命一是皆为精神生命。此即是上通天道之媒介。此是以一系统来证实天道为宗教的。耶教只是复返至一而止(即只是一上帝),不能开出人文世界,不能肯定人文世界。(耶稣传教时,有人告诉他:「你的母亲来了!」耶稣说:「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凡是信上帝所说的话的,才是我的父亲,才是我的母亲。」)我们从教主讲,称「孔教」;从内容讲,称「人文教」。不过要成宗教,必须靠三祭——即祭天、祭祖、祭圣贤。这须靠国家来维持,社会上必须有教会来持载。过去靠皇帝,现在要靠社团。如要此一理想成为客观化,须通过宪法,此为吾人奋斗之目标。我们必须从文化运动上开出这一理想。我们如果单讲民主政治,不通文化生命,则国家建立不起来。若只有政治上的民主,而没有生活上的轨道,则国本不立。如不写中国文字,虽不违反民主政治,但我们可说这就不应做中国大总统。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冲破一切,大泛滥。只是一种堕落,站不起来,只是一堆物质。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点矩矱体统都没有,这不表示气魄,这表示堕落。绝对的个人主义,反过来即布尔雪维克之极权,即是虚无主义。所以,起码的形式不能完全冲破。(胡适说:「守孝可以戴银框眼镜,为何不可以戴金框?」这即是冲破一切。)这种民主以上之国本,非有宗教来维持不可。
又 问:民主政治出自工商社会。只是竞选,在我们格格不入,是否成为一个问题?
先生曰:
此是一问题,中国社会无阶级,无集团,而是一盘散沙,我们在运用上可以不一样,但民主政治之基本精神却可存在。过去的君主专制那一形态是低级的,已成过去,我们已不能停在那一形态,关此我们以后再讲。
王美奂提议:本人认为人文教之成为宗教,须注意四点:1.强调上达天德之重要,并开出上达之路;2.注重实践;3.须有组织形态;4.须有简单形式。
1954年8月14日于台北市东坡山庄1号
附:唐君毅先生覆牟宗三先生书
宗三兄︰
八月十三日示敬悉。人文友会草案中义,弟自无不赞同。弟近半年来,亦常常思及,只是作文将道理当话讲之不足。哲学如只是论,终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人之性命,终无交代处。西方在此有宗教。西人自幼习之。除哲学家外,皆只存信之而不必论之。中国昔有儒教,今则无有。故人入基督教者日多。基督教义固有所偏,而其风习亦多与中国文化不合。而中国人信者尤罕能尽其诚。弟因觉今日讲学不能只有儒家哲学,且须有儒教。哲学非人人所能,西方哲学尤易使人往而不返。而儒教则可直接人之日常生活。在儒为教处,确有宗教之性质与功能,故曾安顿华族之生命。而今欲成就其为教,必须由知成信,由信显行,聚多人之共行,以成一社会中之客观存在——如社团或友会。(友会之名较好。)此客观存在,据弟所思,尚须有与人民日常生活发生关系之若干事业。此盖凡宗教皆有之。唯有此事业,而后教之精神,乃可得民族生命之滋养,而不致只成为孤悬之学术团体。此诸事业,即属于儒家所谓礼乐者。礼乐乃直接润泽成就人之自然生命。人之自然生命之生与婚姻及死,皆在礼乐中,即使人之生命不致漂泊无依。胡适谈儒者以相礼为乐,亦未必不可说。今之基督教徒,在社会存在之基础,即主婚礼与葬礼。佛教只能追荐,不能主婚礼。儒家之礼,则兼重生日诞辰与冠礼,及葬后之祭礼。此是对人之自然生命自始至终,与以一虔敬的护持,而成就其宗教之任务。弟以为此将为儒教徒之一之社会事业。此外则养老恤孤,救贫赈灾,亦为儒者过去在社会所倡导,而力行之一事,今皆入佛教徒与基督教徒或政府之手,亦当为今后儒教徒之一事。此诸事皆不只是学术理论,亦非属狭义之政治,而为流行遍及于社会人民生活之最现实的方面者,故可尽彻上彻下通无形与有形而极高明以道中庸之道。唯礼乐之订定,非义精仁熟不能为。且不能无所因袭,亦不能过于与当世诡异,以动世人之疑。弟为此徬徨而不知所决。弟日前唯思及民间家中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及孔子庙二者。不知台湾尚存否?弟尝思首先保存此二者下手。天地君亲师之神位之君字,或改为圣字或人字。孔庙即成讲学之所。唯其他之礼器与乐章如何,则茫然不知所答。如何「治之于视听之中而极之乎形声之外」。此真是化民成俗之大学问,尚非一般之外王之教所能摄,弟想将来吾人亦须向此用心,唯此皆与今日知识份子所用心之处,相距太远。仍必须先由义理之当然处,一一开出思路。因而先引起人之问题,拓展人之心量之哲学工作,必须先行。冀由广泛的思功,逐渐逼归定向之行事。故兄函所谓凝聚成教会之义,仍只能先存之于心。人文友会事,仍只能以讲义理为重,而不宜流于形式,以免先造成阻隔。唯志同而全无形式,则精神亦将散漫。故人文友会在台先成立,亦甚善。弟自当列名参加。唯弟在此间,仍当从事较广泛性之思想上启发之事。凡属凝定贞固之事,弟皆不如兄。但在随机诱导与潜移默化之事上,则与弟之性质更相宜。要之,此二者仍相异相成者。以时运考之,终吾人之一生,此志业皆将在困顿中,而无由遂。然人心不死,此理长存。大道之行,终将有日。在客观条件之备足上,弟亦常有许多想法。耶稣释迦,皆先及于无知识之人,孔子之弟子皆以德性胜。吾人则先与有知识者相接触,而所遇之环境,亦是知识份子之环境。凡知识皆曲,必须由曲导曲,以成直。此是大难处。然亦终无法避去也。匆此,敬候
大安
弟君毅上 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