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讲 纵贯系统的圆熟

  假如我们对儒、释、道三家的基本观念有确定的了解,知道其最后的问题所在,便知道这三个系统都指向最后的、究竟的层次。这即是说,这三个系统在层次上并无高低之分,它们同属于终极的型态之层次。从这终极的型态上说,它们都是纵贯系统。儒家达此终极的型态,是纵贯系统,固无论矣。道家的基本观念与中心问题所趋向之处,亦是终极、究竟之所在。从这点来看,道家亦属于纵贯系统。佛教也是如此,佛教有那么多的观念,但如果我们通过判教为它们作个合理的安排,那么佛教也有一个最后的指向,亦即所谓究竟、了义。佛教有了义与不了义,圆教是真正的了义,了义即究竟。小乘当然非了义,因为它是过渡的。即使大乘,若未达到圆教的境界,亦非究竟、了义。圆教所指向的地方,即是究竟。自此究竟处而言,佛教亦具备此纵贯系统。纵贯系统是相对于认知系统而说,认知系统是横摄的。这两个系统相对时,认知系统是低层的。所以凡是指向终极的型态这个层次的,都属于纵贯系统。就这点而言,儒、释、道三家并无不同。但这只是笼统地说,我们是从终极、究竟处讲,而不从认知系统上讲。认知系统是低层的、非究竟的,不是最后的指向。从这三家最后所指向之处,我们笼统地说它们都是纵贯系统。
  但是「纵贯系统」一词用在儒家最为恰当,所以我们虽然以这个词语来概括三教,但实际上是以儒家作标准。不过我们可以暂且不先有这个以儒家作标准的成见,而先笼统地以纵贯系统去概括这三家。因为我们了解:不管以什么作标准,这三个系统所指向之处都在同一个层次上,无高低之分。儒家到此是究竟,道家到此是究竟,佛家到此也是究竟。它们的讲法也许不一样,但是它们俱属同一层次。所以我们暂且方便地说:它们都属于纵贯系统。「纵贯」的恰当意义是在儒家这里表现。反之,道家和佛家对此并不采取纵贯的讲法,我称之为「纵贯横讲」;它们和儒家不同之处在此。儒家在这究极之处本来是个纵贯系统,而且是纵贯纵讲,道家和佛家则是纵贯横讲;这其间有这么一个差别。假如我们能通过基本观念对儒、释、道三家的全部系统及其系统的支架、性格有个恰当的了解,就只能这么说。
  历来辨三教同异,始终辨不清。儒、释、道三教当然有其差异,否则只有一教就够了,何必有三?既然有三,当然有不同。可是不同之处何在?却没有人能说明白。所以,我们现在先说明:这三个系统最后所指向之处都属于同一个层次,此处无高低可言,只能并列地比较其同异。若要说我高你低,那是护教的立场,我们现在不采取这个立场。站在儒家的立场,佛、老是异端。站在佛教的立场,儒、道二家是外道。这样一来,就有高低的问题;不但有高低的问题,还有正邪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不采取这个态度,我们只就其最后所指向之处,肯定它们属于同一个层次,并列地辨其同曲,而不论高低、正邪。在这个理解之下,儒家是纵贯纵讲,恰合于纵贯的意义,使纵贯的意义能清楚地呈现出来。所以过去儒家看佛、老,总觉得有点别扭。可是像陆象山、王阳明等人,对佛、老都有同情的了解,不把它们看得很低,也不当成异端。但纵使不这么看,他们对于佛、老还是觉得有点别扭,觉得它们不顺适,有点偏。其所以觉得如此,是由于型态不同之故。(异端二字如果客观地如此字而了解之,亦只是不同的端绪而已。若只是如此,则相对而言,互为异端。外道亦如此。若由异端或外道再进而论偏正,那是进一步的评价。)
  照我们现在的讲法,纵贯系统本应当纵讲,才能恰合纵贯的本义。但道家是纵贯系统,却并不能使我们充分地去纵讲,所以以前总觉得它不十分周至。譬如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他也在追求天地万物的最后根源,凡是这种问题都属于纵贯。照基督教的传统,天地万物的最后根源是上帝,上帝创造万物,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后根源,就其创造万物说,即属于纵贯。道家也属于纵贯系统,但却不能充分满足纵贯之实,所以总是令人觉得不周至。但这是从儒家的立场去看,我们现在不从儒家的立场去看,而客观地去看道家,恰当地了解它,则它是纵贯横讲──纵贯的型态以横的方式去表达。我们从什么地方看出它是纵贯横讲呢?我们是根据道家的基本观念决定其基本性格。道家所谓「道生德畜」、「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等等,均属于境界型态,而非实有型态。
  道家所谓「生」,不但和上帝创造万物的「创造」不同,也和儒家从天命所说的「创生」不同。儒家的道体的确可以创生万物。《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这就是创生,所以儒家的道体是形而上的创造性(metaphysical creativity)。这种创造性当然和宗教家所谓「上帝的创造」不同。《中庸》、《易传》都是表示这个道理;而《论语》讲仁,《孟子》从道德上说心、性,也是表示这个道理。这就叫做纵贯纵讲。
  道家也向往一个道体(天地万物的根源),这个道体也能生万物,所以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庄子也说:「夫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大宗师〉)。这就等于:「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道」以「一」来表示。天得到「一」(道),便成其为天;地得到「道」,便成其为地;鬼神得到「道」,便能够灵。一切东西都不能离开道,道使然者然。这些讲法相当于莱布尼兹所谓的「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充足理由」是在说明一物何以单单如此,而不如彼。照莱布尼兹的讲法,最后的充足理由是上帝。这便是纵贯系统。道家本来也是纵贯的,但是依其讲说道理的方式,讲到后来,却失去了创生的意义;所以它不属于实有型态,而属于境界型态。它所说的「生」是「无生之生」,是消极的意义。尽管是消极的意义,这其中却有很高的智慧,而且需要绝大的智慧才能达到。
  我们看看今天共产党的作法,就可知道道家早就真切感到人间灾祸之由,我们可说道家是彻底反共的。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道家有其真切的意义。儒家客观地肯定一个道体,肯定天命之於穆不已,创生万物。这是客观的肯定,属于实有型态。道家却不如此,它完全从主观方面去讲,从人为造作这里翻上去。虚伪、造作、不自然最到家的是共产党。人都有一点造作、不自然,但自由世界的人总还保有一点天趣、一点人味;可是造作、虚伪、不自然在共产党身上却到了家,而且是空前绝后。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消灭这些造作、虚伪、不自然,否则这样下去,人总会受不了。在这种情形之下,道家的思想更有了作用。共产党操纵、把持、造作、虚伪、不自然,专门说假话,一手把持社会,成天不放手。若稍微把持一下还可以,大家还可以谅解;但现在却无所不把持,凡是人脑子中所想的都要把持。人一天二十四小时脑子中所想的总在变化,前一个钟头这样想,下一个钟头那样想,他们那能管得着?这样管起来,不是太麻烦了吗?可是他们就要管这些,这就太讨厌了。这样一来,社会一定会枯萎,成了封闭的死社会(closed society)。社会本来需要开放,可是共产党却要把它封死,以为这样能造成天国;事实上社会却枯萎了,也无法有进步。道家就是要去掉这操纵把持,以显出道,显出智慧来。我们不必肯定一个道体或上帝来创造,我们只消把这些操纵、把持及人为的不自然去掉,万物自然会生长,这便等于是创生。这是很高的智慧,也需要很大的工夫,因为人都喜欢往前,没有人喜欢往后,道家就希望我们往后退一步。往后退一步,是一个很大的实践工夫,而不是消极。
  这个道理本来是纵贯的,但道家却是纵贯横讲。道家先客观地肯定道是创生的实体,然后把这个客观的实体变成主观的境界或智慧。我们只要放开一步,天地万物自然会生长,这叫做天地万物的「归根复命」。我们只要不去骚扰天地万物,不塞其源,不禁其性,它们自能开源畅流,这就行了。老子讲「归根复命」,我一归根,天地万物通通归根复命,一起升上来,所以道家是个观照的境界、艺术的境界。道不是摆在那儿,为我所肯定;道就在我这里。至于什么是道呢?道家用「消遥」、「齐物」、「无」等方式来表示;道就在我这儿得到肯定,是我的心境、我的智慧。我这里一敞开,天地万物通通和我一样,我一逍遥,天地万物同消遥。我以平齐万物之心看一切,没有任何偏见,则天地万物都是绝对自足,都一起升上来。假如我不逍遥,没有道心呈现,则一切都落在计执世界里,在这里就有比较、依待的问题。我一升上来,万物便一起升上来;我一落下去,万物都落下去而窒息死。在纵贯横讲的情形下,主观的心与客观的物一体呈现;你有道心,物就上升到道的境界;你没有道心,它就落下来。我们只能说「道心和一草一木一体呈现」,而不能说「道心创造一草一木」,这叫做纵贯横讲。所以道家开艺术境界,它是采观照的态度。在观照之中,我们达到逍遥的境界,一草一木也升上来而逍遥,也自足无待;道心与一草一木同时呈现,并非道心创造一草一木,而是两者同时呈现。
  至于佛教,也是纵贯横讲,而且更显明。道家至少还肯定:「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生之,德畜之。」至少还有个纵贯的样子。但是佛教连这个样子都没有,它并不赞同基督教肯定一个上帝。站在佛教的立场看,肯定上帝是极端荒谬之事,同样的,它也反对婆罗门教的梵天。因此,基督徒说佛教是无神论。佛教对这些都不肯定,就是儒家的道体、道家那个道生德畜的「道」它也不肯定。它不必肯定一个东西来创造或保障万物,或者与万物同时呈现,它根本不肯定纵贯式的创造的实体。但是我们为什么还说它是纵贯系统呢?因为它最后所指向之处,和儒家、道家同属一个层次,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把它看成纵贯系统。尽管它开始不肯定上帝,不肯定梵天,也不肯定儒家的道体或道家那个道生德畜的「道」,可是从最后的究竟处说,它还是属于纵贯系统,而且更显明地是纵贯横讲。你若说佛教是纵贯系统,佛教徒听起来会很不舒服,因为他们不喜欢肯定一个东西来创造万法。不管是肯定上帝、梵天、儒家的道体,还是道生德畜的「道」,它都看成外道。
  但是我们不要根据这点,就说佛教是异端,或者反过来,从佛教的立场说其他各家是执着。尽管佛教不要一个东西来创造万法,但它最后还是指向究竟、了义,因此也算是纵贯的。可是它一开始又不能讲一个纵贯的实体,那怎么办呢?佛教是把其他各家开始时客观肯定的上帝、梵天、道体,以及道生德畜的「道」都转化了,而不先作客观的肯定。客观地看来,它当该比较能同情道家,因为道家虽然也说「道生德畜」,但却属于境界型态,把客观的实有型态的意义都转化了。依此而言,佛教似应比较能接近道家;但尽管可以接近道家,它仍不先肯定道。
  佛教把上帝、梵天、儒家的道体,甚至和它最接近的道家的道,都转化了。它转化到何处而达到究极呢?就是佛性、法身。佛性、法身是佛教的基本观念,理应为大、小乘所共同承认。佛性、法身的观念当然是从最后的指向说,这就是圆教下的佛性、法身。圆教下的佛性、法身能保住万法,但不能创造万法,在此我们不说创造,只说保住。这保住的关系当该如何了解呢?大乘要渡众生,不只是自己成佛,光是自己成佛,那是小乘。小乘修阿罗汉,阿罗汉是自了汉,只管自己灭度、自己解脱,而不管众生是不是灭度;这表示慈悲心不够。假如我们的慈悲心够,那么不但悲自己,也须悲众生;因此,不但要渡自己,也要渡众生。所以,我们若从小乘解脱出来,讲大乘,便牵涉到慈悲的观念。如果我们的慈悲心广大,那么一切众生都在慈悲心的笼罩之下。假如我们的慈悲心萎缩,先是只限于中国人,而不及于欧洲人;再缩小到只限于自己一家人,而不管旁人;甚至只管自己,连父母、兄弟都不管,终至毫无慈悲心。反过来,慈悲心也可以扩大到无限,以一切众生为范围。佛性、法身非如此扩展不可。成佛是以一切众生得渡为条件,必须即于一切众生而成佛。所以在圆教的法身里面,一切法都包括于其中。
  可是我们不要认为佛性、法身可以创造万法。我们的意思只是说,我之成佛是以一切众生得渡为条件,在这个意义下把一切法收进来;我之成佛是即于这一切法而成佛。我不能离开这一切法而成佛,而是必须即于这一切法而成佛。如果我一成佛,这一切法也都被保住了。如果我可以离开这一切法,跑到高出顶上去成佛,这些法便是可有可无,其存在无必然性。圆佛必须「即」一切法而成佛,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就在这「即」字里被保住。这是佛教中一个巧妙的问题,平常不容易看出来,但是同西方哲学一比较,就很容易明白。你们若弄不明白,便会说这是虚无主义,但这是你们没了解,因为佛教不是虚无主义;佛教就是这样把法的存在之必然性保住了。但是没达到圆佛就不行,小乘固不行,因为在小乘,我之成佛只是自己的事,不必关涉一切法而成佛。这样一来,法的存在就与我不相干,因而法的存在只是偶然的,没有必然性。至于大乘,虽知关涉着一切法而成佛,然而未达到圆佛者,那关涉之「即」即得不究竟、不圆实,即是说,即不起来。如是,那一切法也不必然能得保证,此如天台判教中之所说。
  基督教讲上帝创造万物,也是要肯定世界的存在之必然性。儒家肯定创生万物的道体,所以最反对佛教说万法如幻如化。什么如幻如化!这明明是实事实理,天理就在这里。但是这种反对只是初步的看法。佛教说万法如幻如化,是就无自性说,但是这些如幻如化、无自性的法没有一个可以去掉。这不是很妙吗?这里面包含两层。照我们平常的理解,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理当没有必然性,但是佛教不如此想。佛教认为:一切法的如幻如化是根据无自性而说,但这些如幻如化、无自性的法之存在有必然性;这里包含两个问题。这种必然性不靠上帝来保障,也不靠道体或道生德畜的「道」来保障,而是以佛法身来保障。但是佛法身并不创造万法,而是佛法身即万物一起呈现,永远连在一起,因此万法之存在有必然性。这便是所谓「纵贯横讲」。
  假如我们不知道这是两个问题,光从如幻如化、无自性这点去想,法的存在就没有必然性──以西方哲学的名词来说,法的存在就不可理解(unintelligible)。如果只看成一个问题,那么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法的存在就没有保障、没有必然性,因而也不能讲存有论(ontology)。西方哲学讲存有论,是讲存有(being),而佛教根本不讲存有。所以在这里,我们还要转一个弯,再转进一层,从另一个层次上看。佛教是从佛性、法身这里来保住无自性的法。但是我们不要以为有了佛性、法身,一切法就有了自性,这也不对,一切法还是如幻如化、无自性,还是缘起法。所以佛性、法身不是莱布尼兹所谓的「充足理由」;「充足理由」使一切缘起法可理解、有理由可说,这就有自性了。在这一点上,佛教的看法很特殊,它是以佛性、法身来保住,而非创造万法,也不是以佛性、法身作为一切缘起法的充足理由。所以佛教了解因果缘起,和西方人了解因果性(causality)不一样。佛教是以佛性、法身来保住无自性、如幻如化的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因此它也可以讲一套存有论。这种存有论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论(Buddhistic ontology),和西方人所讲的存有论完全不一样。尽管万法如幻如化、无自性,但佛教仍要保住万法,使之有必然性,这不是包含两个层次上的问题吗?只要能保住法的存在之必然性,我们便可以叫它做存有论(尽管这个名词来自西方,我们仍可借用)。假如你们能够对「佛教式的存有论」这个名词作个恰当的说明,也是很有贡献的。在这个时代讲这种道理,是很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再像传统的看法,误解这个意思。例如过去儒家批评佛教说缘起性空、如幻如化,好像一说如幻如化,就什么都没有了。佛教也不能因为这层意思,就反对其他各家所肯定的一切。在这样的相互参照之中,实义就可以显现出来。(关于道、释两家的纵贯横讲请回看前第六讲。)
  以上是我所谓的「纵贯横讲」。「纵贯纵讲」容易了解,因为西方哲学和儒家都是纵贯纵讲。纵贯纵讲近乎常情,所以比较容易了解;道家这一个型态的纵贯横讲就不容易了解了,但还是比较容易。然而在佛教,你一说它是纵贯系统,就显得刺耳,但它事实上是如此。若更说它是纵贯横讲,就更难了解了,所以佛教式的存有论并不容易了解。儒、道、释三个大系统从究竟方面说,是以纵贯系统为主,不过却以两个态度去讲:儒家是纵贯纵讲,另两家是纵贯横讲。
  儒家是彻底的纵贯系统,而且是纵贯纵讲,这近乎西方哲学,比较容易了解。不但宋明理学属于纵贯纵讲的型态,从先秦儒家开始就是如此。孔子论仁,孟子论性,都是讲道德的创造性,什么叫道德的创造性呢?用中国的老话讲,就是德行之纯亦不已。分解地说,德行之所以能纯亦不已,是因为有一个超越的根据(transcendental ground);这个超越的根据便是孟子所谓「性善」的「性」。这个「性」便是道德的创造性(moral creativity)。有这个创造性作为我们的「性」,我们才能连续不断、生生不息地引发德行之纯亦不已。德行之纯亦不已是从性体的创造而来,不是原先就有的。已有的可以使之没有,没有的可以使之有,这不是创造吗?创造之最切的意义便在于道德的创造,也就是康德所谓的「意志的因果性」(causality of will)。我们在知识上所说的因果性是自然的因果性(natural causality);意志的因果性康德称为特种因果性(special causality)。这是创造性的原则,在儒家则以「性」来代表。儒家不从意志这里开始讲,而是从「仁」这里开始讲,或是从「性善」的「性」这里开始讲。「性」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有内容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通通包括在内,孔子的「仁」也包括在内。它本来就是个创造性,创造的本义在此。知性(understanding)不是创造原则;意志才是创造原则,而这种创造是道德的创造。
  文学家也讲创造,那种创造根源于自然生命,那只是附属于一个特定能力之下的创造;然而一旦能力发泄完了,创造也没有了。所以有所谓「江郎才尽」,当他的生命发皇的时候,出口成章,等到发泄完了,一词不赞;这种创造力隶属于一个特殊的机能之下。至于呈现道德创造的性体之为创造性,叫做创造性自身(creativity itself),这创造性自身就是本体,不隶属于任何特殊而有限定的机能。例如基督教从上帝来说创造,上帝并非一个特殊的机能,他的全部本质就是创造性自身。这种创造性是无所属的,它不像文学家的创造一样隶属于自然生命。上帝本身全部就是创造性自身,这创造性自身就是宇宙万物的本体。说之为上帝,这是宗教家的讲法,把创造性自身人格化、对象化。事实上,上帝之所以能创造,其切实的意义也要由意志的因果性(道德的创造)这里说。康德已经有这个意思,所以他说:「即使《四福音书》中的独一圣子,在我们能承认他是圣子以前,也必须先与我们的道德圆满之理想作一比较;所以他自己说:『为什么你们称〔你们所看见的〕我为善?除了〔你们所看不见的〕上帝而外,无有配称为善〔善底模型〕者!』但是我们又从那里得有上帝底概念以为最高善呢?这简单地说来,只有从道德圆满之理念而得有之,这道德圆满之理念乃是理性所先验地构成者,并且不可分地与一自由意志底概念相连系。」(注一)依儒家的辞语而说,由性体而发的德行之纯亦不已(性分之不容已)就是道德的圆满之理念。
  因此,孔子所说的「仁」、孟子所说的「性善」之「性」并不是个类名,不是定义中的类概念,如果把它们看成定义中的类概念,那是错误的。那是把「性」说成单单属于人类的人性,先把人类划类,划归动物类之下,然后再用一个「差」(differentia)来区分人类与牛、马等动物;这是亚里斯多德下定义的方法。这样一来,「性」就成了类概念。但是孟子所说的「性」并不是类概念,尽管它在人这里显现,然而一旦显现出来,它就不为人类所限,而有绝对的普遍性,这是儒家论性时很特别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用西方哲学的「本质」(essence)一词来翻译「性」。平常用nature这个字来翻译「性」,已经不很好;但是用essence来翻译它,更不好。因为在西方essence这个名词有一定的意义,它是根据亚里斯多德那套逻辑而说的。用essential或essentially来形容,这可以,因为这两个字可以广泛应用;但是名词的essence就不行了。因此,尽管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离娄下〉),但是这并非定义,这个「异」也不是定义中的「差」。这个「异」是价值的观念,而非分类的观念,所以孟子反对告子「生之谓性」的说法。
  「性」有绝对的普遍性。凡是概念都有普遍性,可是类概念的普遍性是有限制的。然而儒家言性,其普遍性是没有限制的,所以这个「性」有无限的普遍性。性体呈现出无限的普遍性,才能和道体合一。所以讲到最后,心体、性体、道体、知体(良知之体)都是一体。客观地就其创造万物而言,曰道体;落于人,则曰性体。但这不是说,性为人所限;而是说,「性」这个名词是对着个体而建立。但是「性」底概念并不为某类个体所限,它对着你的个体为你的性,对着我的个体为我的性,对着一草一木即为一草一木之性,此即张横渠所谓的「天地之性」;然而其为性则一。总起来说,为道体;散开来对着万物说,即为性体。这两个名词的分际不同,但其内容的意义完全相同。所以我们可以说:心外无物,道外无物,性外无物。「道外无物」大家容易了解,因为我们讲道体本来就是通着天地万物而讲,道以外当然没有物,正如上帝以外没有物一样。但是说「性外无物」或「心外无物」,大家就不一定能够了解,但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因为这里所说的「心」就是孟子所说的「本心」,而孟子是由本心(即恻隐之人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说性,所以既然说「性外无物」,当然也可以说「心外无物」。王阳明以良知的知体代表心,也可以说「心外无物」,心体、道体、性体都通而为一。而在程明道,则诚体、性体、仁体、易体、敬体、神体等通通是一。这些名词是随不同的分际而建立的,其实只有一个。
  但是儒家讲这些道理,并不从客观面开始讲,如孔子就是直接从「仁」讲起。我们常说,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发展的路向不同。中国文化并未否定客观面,而是暂时撇开客观面,从主体这里看,而开主体之门。主体之门在西方始终开不出来,从希腊传统固然开不出来,从基督教传统也开不出来;因为基督教最讨厌主体,而重客体,它要肯定一个超越而客观的上帝。反之,东方文化特重主体,而开主体之门;不但儒家如此,道家、佛家也是如此。儒家开主体之门,从孔子论仁开始。但是开主体之门,并非不要客体,而是要通过我们的主体来了解客体,最后主体和客体合而为一,性体、心体、仁体、诚体等和道体合而为一。这样一来,基督教的形态自然便被转化了。这要凭实理来看,不能为了传教的方便而瞎说。当然你可以说:在《诗》、《书》中也有人格性的上帝(尽管不很强);你也可以说:我们要以夏、商、周三代为准,孔子以后的发展不好,我们要重新发展一套。这固然可以,但是这另一套是否一定好呢?能不能发展出来,也很有问题。你另外换一套,也不一定比孔子传统好。但是无论如何,过去这几千年是这样发展的,这不能误解。所以我讨厌某些天主教人士的说法,那是所谓「篡窃」、「偷梁换柱」,既没有道德的良心,也没有知识的真诚。他们这样篡窃,和共产党有什么分别呢?共产党以马克斯来代替中国文化,他们用耶和华来代替中国文化,这有什么分别呢?这都是自己心中无主,而为邪祟所乘。
  儒家彻底地是纵讲,从人这里讲起,开出「性体」的观念。性体是道德创造的先天根据,道德创造是德行之纯亦不已。「纯亦不已」一语出自《中庸》,《中庸》上说:「《诗》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主观方面是德行之「纯亦不已」,客观方面是「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这里有两面,但这两面是一个意思,同一化(identify)了。我们先分开来说,「《诗》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意思是说,「於穆不已」是天的本质。接着就说到文王法天,一方面说天道,一方面以人格作见证。当然你说孔子也可以。「於穆不已」是从客观面讲,「於穆」是副词,深远貌。天命是我们眼前所看不到的,我们平常只看到散列的天地万物,事实上它们后面有一个於穆不已的天命在推动。这段话后来转成《易传》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国人过去对这些道理了解得很亲切,因为他们有「存在的呼应」,一代一代相传下去。现代人往往自认为比以前人更了不起,其实那有这回事!现代人「隔」得很,只有小聪明而无智慧,完全不能有「存在的呼应」,那里能接得上这种慧命!「天行健」相当于「惟天之命,於穆不已」,「君子以自强不息」相当于「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孟子说:「先圣后圣,其揆一也」,陆象山也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这就是「存在的呼应」,慧命之相续。道当然是客观的,有绝对的普遍性;见此即为见道,不见此即为不见道。在这里虽然有主观面与客观面之不同,但是这不已的「体」是同一的。这种讲法是纵贯纵讲,也就是相应其为纵贯而纵贯地去说,以开启我们的生命之源、智慧之源、道德创造之源。这是最贴切、最顺适而条畅的讲法。
  纵贯纵讲的方式在柏拉图还不行,因为柏拉图还有纵贯横讲的味道。这纵贯横讲当然不同于佛、道两家的型态,其横讲是偏重认知的,一因为他开不出主体,二因为他的造物主如工匠之制造,而非创造。以后基督教出现,从上帝的创造那里讲,是可以讲创造了;但是它光有「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这一面,而无「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这一面,所以主体开不出来。这是基督教的型态。中国人的想法则不同,儒家也重视创造,但不以上帝来创造天地万物;创造之实乃见诸我们的道德创造,所以性体和道体通而为一。因此儒家开主体之门,重视道德的实践。如何呈现性体呢?靠慎独。所以开主体之门就是开慎独的工夫。基督教始终开不出慎独的工夫,所以它不能说:我们可以靠道德实践而成为耶稣。
  在西方哲学中,最能显著地表现纵贯系统,并且还能开出主体的是康德。所以我们现在讲儒家的学问,若要与西方哲学发生关联,只有和康德哲学可以接头;由这种接头,便显出问题来,所以中国哲学还可以往前发展。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作中心,不以目前所表现的为满足(西方哲学目前所表现的主要是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分析哲学是技术性的,存在主义所表现的是末世思想),还要往前发展一步,那就一定要有所调整,一定要看看中国哲学。只有从康德哲学才能接头,旁的思想不太容易接头。但是西方哲学为什么一定要以康德作中心,而不以罗素作中心呢?显然不能以罗素作中心,因为罗素不讲这些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圣多玛作中心呢?因为圣多玛哲学源于希腊传统,其所主张的正好是康德所要打掉的意志的他律。纵贯系统所讲的是意志的自律,所以西方哲学不能以圣多玛作中心,来和中国的学问接头,只有康德可以接得上。假如中国哲学还要往前发展,便只能顺着这个路子发展,这是必然的。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作中心,还要往前发展,它就不能停在康德那里,它必须看看中国的传统,再转进一步,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否则康德的哲学不能畅通,西方的文化生命终不能落实,它将始终摇摆不定。
  西方文化生命的激荡性很大,来回摇摆。中世纪的人天天望着上帝,近代人则不看上帝;不看上帝的结果便出了马克斯,专重物质。所以西方文化的激荡性大,不谐和。中国文化比较谐和,但是现在由于受到西方的影响,也变得激荡起来。近代中国文化的激荡是西方文化的激荡之倒映,由西方反射到中国,而形成灾难,否则中国文化怎么能为马克斯主义所闯入而产生毛泽东呢?所以在这个时代念哲学,我们的心思不要顺着西方的趋势往下滚;这个趋势不是很健康的。分析哲学不是没有价值,但是我们必须对其价值有个适当的安排,不能过分夸大。在欧陆方面虽不完全讲分析哲学,但也没有完全走上正轨,像胡塞尔、海德格的那种讲法是走不出路子的。
  简单地说,儒家系统从最究极处看,是个纵贯系统,就是康德所说的两层立法中实践理性的立法那一层。但是儒家这个纵贯系统同佛家、道家相比较,后两家是纵贯横讲,儒家是纵贯纵讲。康德也是纵贯纵讲。康德之所以能和儒家接头,是因为他讲意志的自律。这个扭转很重要,也是中国人所赞成的,因为儒家属于这个型态,一看就能了解。在西方,康德费了大力气,还不一定能扭转过来。但是康德说得很清楚明确,不管是以上帝的意志作根据,抑或是以圆满或幸福作根据,都是意志的他律(注二)。意志的自律是必然的、不可争辩的,讲道德非如此不可,这点儒家早就看到了。客观而论,宋明儒大体都能保存先秦儒家从道体所讲的纵贯的意思。古人很容易了解纵贯的意义。现代则容易了解横列的认知关系,劲道最容易用得上,反而很难了解纵贯的意义。宋明儒中,除了伊川、朱子稍有偏差外,都能充分保持纵贯的意义。但是伊川、朱子的那些词语还是从纵贯系统中提炼出来的;他们只是不自觉地转向,大体类乎柏拉图传统的形态。所以我说这是「别子为宗」,而非儒家的正宗。重视这方面也很好,并非没有价值,因为从这里可以讲知识,但是中国文化的发展是先讲纵贯系统中的创造。至于西方,如柏拉图首重知识,所以他不能讲道德,朱子就成了这个型态。开出这一面也很好,在先秦,荀子就重视这一面。但是朱子套用正宗儒家的词语来说这一套,就把人弄糊涂了。
  「性」虽然是在人身上呈现,但它不是类概念,因此性体和道体是同一的。而照程明道的讲法,性体和心体、仁体、诚体、道体、神体、寂感真几等都是同一的;主观地讲的「纯亦不已」和客观地讲的「於穆不已」完全是一,所以他说:「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对此个别有天地。」(注三)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变化就是天地之化,并非我们这里是人之化,那里是天地之化。但是这样岂不成了自然主义?并非自然主义,因为这是把人向上升,而不是向下落。依儒家的看法,道德秩序(moral order)即是宇宙秩序(cosmic order),反过来说,宇宙秩序即是道德秩序,两者必然通而为一。见此即是见道,见道并不很容易,中国人以前谓之「悟」。现代人靠西方的概念语言来分析,更不容易懂。「悟」不只是了解,譬如竺道生讲顿悟成佛,并不是靠了解就能成佛,而是要见「实相」,「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注四)顿悟成佛固然要开佛知见,同时也要在顿悟之中将无明通通化掉,证「实相般若」,得涅盘法身。否则全部生命都在无明之中,如何能成佛呢?所以,「悟」不只是理解或了解之事。
  我们先了解「性」是什么,「心」是什么,良知的知体是什么,然后再进一步了解心体、性体、知体和道体是同一。这「同一」是现代人所不容易领悟的,不但洋人如此,中国人也如此。他们认为心、性、良知等如何能与客观地说的道体合而为一呢?他们甚至不承认有这所谓客观地说的道体。但是这种态度是违反中国传统的,照以前的标准,这根本还没有悟道呢!这两方面的合一──心外无物,性外无物,道外无物──是儒者所共许的,程、朱、陆、王都莫不共契,而且不但宋明儒如此,先秦儒家早已是如此。因为纵贯系统本来就是如此,不如此就是不悟道。现代人不容易理解这点,但是过去的中国人都很容易理解。现代的中国人何以不能理解呢?这是因为受了西方那一套的影响太大,以为这样讲才明确,以前的讲法太笼统。我们固然需要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但是不能把原有的意思弄丢了。
  「悟」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指主客两面所说的「体」是一。以康德来说,康德的系统与儒家的纵贯系统最切合,因为康德的系统是个典型的纵贯系统。但是他并不能达至这两面之合,因为他提出三个设准(postulates)──自由意志、上帝存在和灵魂不灭,他并没有说这三个设准是一。但是依儒家的看法,心体、性体、知体和道体是一,这里只能有一个,不能有三个。康德之所以提出三个设准,还是受了基督教传统的影响所致。
  再进一步,「悟」还有另一层意思,除了「主客两面之体是同一的」这一层之外,真正的悟道也不只是概念的了解。知解理性(theoretical reason)也能有概念的了解,尽管知解理性不能肯定自由、上帝、灵魂的客观实在性,但它了解这些概念并不矛盾,是可能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要开这扇门。只有实践理性才能给这些概念以客观实在性。中国人所说的「悟」不只是了解概念的可能性,还要进入康德所谓的「神秘主义」,但是康德不能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不赞成神秘主义。在「悟」之中必须含有什么呢?主客两面之体是同一的,这「体」不只是抽象的,它也是心,也是良知,也是仁,所以这里必须含有智的直觉。
  康德可以不承认智的直觉,但是中国人不一定不承认。过去儒家虽然没有这个名词,但是必须肯定这个事实。这种肯定是在纵贯的系统中承认智的直觉,而非在认知的横列的系统中承认。我们承认了智的直觉,我们也未扩大我们的知识,这和康德的知识论并不冲突。智的直觉不能给我们知识,它是创造原则,而非认知原则,因此我们不能以了解感触直觉的方式去了解它。感触直觉是在横的关系中,它能给与一个对象,但不能创造一个对象。智的直觉是在纵的关系中,它直觉某物即创造某物。我们不要误解,以为承认智的直觉是在知识层面上承认,儒家显然不会如此,因为儒家没有知识问题。横的认知关系属于康德所说的感性和知性,智的直觉则是在纵的关系中,因为上帝的创造在纵的关系中。但是康德和儒家不同之处在于:康德认为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觉,而人类没有。
  在儒家的传统中,并没有三个设准,而只有一个;这样一来,人当然有智的直觉,智的直觉就在性体、心体、道体、仁体这里表现。智的直觉只有从道德的实践中才能转化出来,在现实上是没有的。从现实上看,我们那有一个特定的能力叫做智的直觉呢?因此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便找不到智的直觉。康德也是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人就是佛教所谓的「定性众生」,是有限的、被造的。中国人则不从人类学的观点,而从实践的观点看人。从实践的观点看,并没有定性众生。人在现实上当然是有限的,但他是虽有限而可无限。人可以成佛,佛就是无限。当然这「无限」与上帝的无限不同,但是不碍其为无限。佛是由众生修行而成的,所以并无定性众生,也没有定性的阐提、定性的阿罗汉、定性的菩萨,甚至定性的佛。根据这点,佛教可以讲「不定原则」(principle of indeterminate)。但是佛教也有「决定原则」(principle of determinate),这决定原则是什么呢?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这是决定的;人皆可以成佛,这是决定的。所以,三个设准一定要合而为一,主观地说的心体、性体、知体和客观地说的道体是一,智的直觉则含于其中。「悟」就是要悟这点,见道也就是要见这点。这也就是康德所讲的「上帝王国」。
  但是对中国人而言,并不说「上帝王国」这类词语,一切都是天地之化。我们平常认为天地之化在一边,德行之纯亦不已在另一边;其实德行之纯亦不已就是天地之化,於穆不已的天地之化就是道德的创造,这两者是同一的。这不即等于上帝王国吗?这是上帝王国之转化。上帝王国必须依靠智的直觉,直觉之即创造之,因此朗然呈现,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这就是见道。同样的,成佛后的最清净法界也不只是个观念。所以在这点上,我们不能根据康德的标准往下落,否则便违反中国的传统,使之成为无意义。现在有些人就是持这个态度,他们只承认孟子、王阳明的看法,而且把孟子、王阳明的学说只局限于道德的应当(moral ought),而不牵涉到存在。这样一来,就缩小了他们的学说,这怎么可以呢?若不牵涉到存在,存在交给谁呢?西方人把存在交给上帝,你把存在交给谁呢?你说良知不牵涉到存在,而只决定道德的是非,决定「应当」,那么存在交给谁呢?而且王阳明明明说「心外无物」,明明说:「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乾坤万有不能离开良知而存在,而这些偏执者却使良知萎缩,只限于人类的道德界,那么天地万物的存在交给谁呢?这是不通的。所以在这里,我们不能顺着康德的思路往下拖。何况康德对于这点也有交代,他虽然不把存在交给我们的自由意志,但却交给上帝。现在这些偏执人把上帝、太极所代表的客观面都打掉了,又不交给良知,那么要交给谁呢?
  康德并不是不要上帝,上帝是三个设准之一。在中国,儒家则以道体代替上帝,心体和道体又通而为一,结果只剩下一个。你要说上帝,这就是上帝;你要说自由,这就是自由;你要说不灭的灵魂,这就是不灭的灵魂。中国人不特别讲个体的灵魂(individual soul);「心」主要是指绝对普遍的心,万古长存,只有一个。所以我们不能依据康德说这是神秘主义,或道德的狂热主义,而必须顺着康德往前推进一步。假如西方哲学以康德作中心,还要往前发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下坠。那些康德以后的德国哲学家如菲希特、谢林、黑格尔都已经看出来了,不过他们发展得不好,尤其是黑格尔,常令人起反感;转成马克斯,更令人讨厌。但是在黑格尔,已经有将三个设准消化成一个的趋势。在另一方面,儒家的发展就不像黑格尔那样令人讨厌了。有人说黑格尔哲学有助于极权,但很少人说儒、释、道三家有助于极权。这样就往前进了一步,由康德所谓的「道德的神学」(moral theology)转变成儒家的「道德的形上学」(moral metaphysics)。我们只能肯定一个道德的形上学,就好像康德肯定道德的神学一样,但不能反过来肯定一个形上学的道德学(metaphysical ethics),就好像康德不能肯定神学的道德学(theological ethics)一样。神学的道德学构成他律道德,是不应肯定的。
  但是我们和康德不同之处是:我们所谓「悟道」、「合一」之处,康德说是神秘主义,他不承认人有智的直觉,这种看法很不妥当。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论纯粹实践理性的符征论〉章说,实践理性的判断只能以自然法则作为符征(type)或象征(symbol),而不能作为图式(schema)。这一章很难懂,因为他写得太紧了。我们在知识上固然需要图式,但是将道德法则应用到现实的生命中,却不需要图式。然而依康德的看法,我们一说到行动,就落在现象世界中,就要服从自然法则,所以自然法则是道德法则的象征(或符征),这里无图式可言;可是神秘主义却把这个只作为象征(符征)的东西转成图式,以为我们对于上帝王国有一种智的直觉。康德这种说法是以知识中的词语来说智的直觉,是很不恰当的,假如我们要说智的直觉,就不能有图式,甚至不能用「图式」一词。可是在这里就是上帝王国,就是天地之化。在智的直觉中,我们可以说自然法则是符征,但我们不能说智的直觉有图式;而依康德的看法,神秘主义是把符征当作图式,以此肯定智的直觉。但康德并不赞成神秘主义。
  康德对神秘主义所作的批评并不很恰当。也许对西方的神秘主义可以这样遮拨,但无论如何,若不善予疏道,就封住了上达之路;由此形成一个大毛病,影响到一般人。康德反对以经验主义讲道德。对于神秘主义,虽然他也不赞成,但认为它与道德的庄严、纯洁可以相容,只是夸张了一点。他认为就人的实践而言,最恰当的是理性主义。依中国哲学看,如果以王学为准,良知教的四有句(注五)是在理性主义的范围之内,而王龙溪所说的四无句(注六)就进到神秘主义了。但这种神秘主义是由理性主义直接往前推进的,在这里,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不能分成两截,它们是相通的。但是若照康德的看法,理性主义就上不去,而被封住了。这造成很大的毛病,因为这样一来,中国人从前所说的「悟道」、「成圣」、「成佛」、「成真人」都成了神话。但这些并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可能。可是照康德的看法,这些都是神秘主义,都是夸大,这样就把「实理」限制住了。
  照现代人的看法,这些都是神话,不能相信的,现在这些洋化的知识份子都属于这种头脑。这样一来,中国的学问都不能成立了。客气一点的人则说,这些都属于宗教。可是中国人从前就在这里讲学问,不单如此,甚至佛教也不只是宗教。说这些是属于宗教,这是根据西方基督教的标准而说的。当年欧阳大师就说:「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亦宗教,亦哲学。」佛法非宗教,因为它不是以基督教为标准;非哲学,因为它不是以西方哲学为标准。但是反过来说,它亦是宗教,亦是哲学。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以基督教作标准呢?若以基督教作标准,说佛教只是宗教,只是神话,如何能服人之心?佛教这种宗教显然和基督教不同;它有教,教就是哲学。佛教有「宗」有「教」,教有教路,佛、菩萨说法都是一层一层往上说。基督教有宗无教,所以只是「宗教」,只是神话。现代人不但说佛教只是神话,甚至说儒家、道家、宋明理学都是神话。这个态度很坏,这样一直往下落,便成了所谓「学院式的研究」,只成了考据,原先佛教所说的「圆佛」、「法身」等都成了神话。
  中央研究院就代表这个趋势,找些词语归类、统计,如:「理」字在什么时代开始出现?在某个时代出现几次?这样一来,理学家所讲的那些都不算学问,只是些空话。中央研究院有人讲宋明理学,在这个风气下只是作统计,统计「仁」这个词语古来怎么讲,然后讲阮元的《性命古训》,再讲到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辨证》。这就是学术,其他都不是学术。这样一来,从前儒家所讲的那些学问通通被抹掉了。当年徐复观先生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讲中国哲学?宋明理学也可以研究呀!」其中一位先生说:「我们中央研究院决不讲禅宗。」他竟把宋明理学看成禅宗!就是禅宗也可以讲呀!中央研究院为什么不能讲比较宗教呢?
  康德讲理性主义,但是通不上去,不重视上面一层。现代人则顺着这种理性主义往下看,结果连理性主义也不能成立,只成了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即启蒙运动时代的理智主义。一般说来,「理智主义」并不是个好名词。凡可以证明的就相信,不能证明的就不相信,这是理智主义的态度。理智只限于经验范围之内,所以持理智主义态度的人一定要求证据。胡适之当年的口号就是「拿证据来」,讲起来煞有介事,好像理直气壮,其实根本不通。其他的人自己也不通,所以被他这句话唬住了。有些事情可以拿出证据,有些事情与证据无关,你到那里去拿证据?譬如,依中国人的老观念,父母去世时不能戴金框眼镜,也不能穿绸缎,只能穿麻布。但是胡适之说:我为什么不能戴金框眼镜呢?我可以戴银框眼镜,当然也可以戴金框眼镜。金框和银框都是金属,有什么分别呢?绸缎和麻布又有什么分别呢?这样一来,就把孝道否定了。孝道要到那里找证据呢?又如所谓「公道」,俗语说:「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公道要到那里去找证据呢?所以这些人都是没有道德意识的。道德问题与证据无关,只能自己作证,不能问为什么。你一问为什么,你就不是人,而是禽兽。现代人所谓学术,大抵如此。以前人讲学问,正好相反,他们专讲孝心如何呈现。现代人则把这些看成神秘主义,根本不当学问看。
  当然康德不致如此,但是他可以开这道门。我们讲康德,是要使他向上通;只有向上通透了,才能提得住。一旦提不住,就落到实证论。所以就某一个意义而言,康德是最大的逻辑实证论者。就知识的范围内而言,逻辑实证论并不算错。我们这个课程只讲到这里,明亡以后,经过乾嘉年间,一直到民国以来的思潮,处处令人丧气,因为中国哲学早已消失了。
  (李明辉记录)

【附 注】
注一:《道德底形上学之基础》第二章。
注二:参阅《道德底形上学之基础》第二章中〈由他律底假定的基本概念而来的一切可能的道德原则之分类〉一节,及《实践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论纯粹实践理性底原理〉定理四解说二。
注三:《二程全书》卷二,〈二先生语〉二上,及《宋元学案》卷十三,〈明道学案上〉。
注四:《法华经・方便品》第二。
注五:四有句即王阳明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见阳明《传习录》卷三及《年谱》嘉靖六年九月条下。
注六:四无句即王龙溪所说:「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见阳明《传习录》卷三及《年谱》嘉靖六年九月条下,亦见《王龙溪语录》卷一,〈天泉证道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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